东西问丨夏雨：石库门里的烟火气如何撬动国际游客潮？

　中新社上海8月18日电 题：石库门里的烟火气如何撬动国际游客潮？

——专访上海产业转型发展研究院首席研究员夏雨

作者 李姝徵 娄瀚锟



在上海的街巷深处，田子坊以其石库门里弄、老厂房与市井烟火交织的独特生态，成为观察中国城市更新的鲜活样本。2025年春夏，上海田子坊以单日最高3.2万人次的客流量，创下近六年新高。田子坊作为海外游客到中国旅游时探索上海的核心目的地之一，在海外社交媒体平台频频亮相。

田子坊在海外游客中的“爆火”，不仅得益于中国过境免签政策的实施，更源于田子坊独特的“混杂性”生态。田子坊没有大规模拆迁重建，也未沦为标准化景区。画廊与裁缝铺共享弄堂空间，民居的晾衣杆下是各色餐厅与咖啡馆……本土生活与全球文化在田子坊自然碰撞。


2025年8月3日，外国游客带着孩子在田子坊弄堂内，体验制作扇子。中新社记者 殷立勤 摄

中新社“东西问”近日专访了上海产业转型发展研究院首席研究员夏雨，通过回溯田子坊的“生长轨迹”，解析其如何在保留烟火气的同时实现功能焕新，探讨石库门里的烟火气如何撬动国际游客潮。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田子坊为何受到海外游客青睐？

夏雨：官方数据显示，2025年一季度，上海入境游人数累计达174万余人次，较2024年同期增加47万余人次，同比增长37.08%。这一增长态势表明，免签政策优化极大地激发了海外游客来沪旅游的热情。在上海众多景点中，田子坊既有“海派风味”，又充满本土市井生活和弄堂文化的“烟火气”，尤其受到海外游客欢迎。即使是工作日的下午走进田子坊，也能看到各种肤色的外国游客在拍照打卡。

田子坊原名“志成坊”，建于1930年。当代画家黄永玉取《庄子》中画家“田子方”的谐音，改名为“田子坊”，意喻这里是艺术家会集的地方。

如今的田子坊，南起泰康路北至建国中路，东临思南路，西邻瑞金二路，占地7.2公顷，其核心区“三巷一区”约2公顷，营业面积3万多平方米。田子坊街区由石库门里弄区、里弄工厂区等组合而成，其街区形态反映了从中国近代江南农村到华洋混住社区与里弄工厂社区的发展脉络。

田子坊街区空间格局的历史演进，反映出上海海派文化的积淀过程，是海派文化兼容并蓄特质的具象表达。街区内的建筑样式丰富多样，集中了上海发展的各个时期、各种类型的历史建筑，有传统民居、新式里弄、旧式里弄等等，其风格上又受到西方古典主义、现代主义等多种风格的影响，因此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建筑文化遗产价值。

田子坊与上海其他旅游景点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承载了上海的“烟火气”：在一片石库门建筑里，弄堂民居、裁缝铺、咖啡厅、小餐馆和画廊等混杂共存，这种“土洋结合”的生态，让海外游客能够感受到上海民众的日常生活。


2025年8月3日，外国游客带着孩子在田子坊弄堂内合影。中新社记者 殷立勤 摄

中新社记者：从全球范围来看，是否有和田子坊类似的城市更新案例？

夏雨：如果说，海外游客到陆家嘴会惊叹于上海现代化发展的奇迹，在田子坊则是沉下心慢慢品味“市井味道”——这里既有充满中国文化元素的手工艺品店，又有囊括世界各地美食饮品的小餐厅、咖啡馆。

田子坊的独特韵味，来自它独特的“生长逻辑”。现在的商业综合体大多是统一设计、统一招商，品牌门店千篇一律，但田子坊的每家店铺都是业主自己“折腾”出来的。卖雪花膏的和做服装设计的隔壁开店，有的店面洋气得像巴黎街头，有的“土得掉渣”却充满生活气息……这种“乱七八糟”反而成了优势——游客喜欢这种惊喜感。根据我们的调研，田子坊商户中文化创意类占六成以上，这种多样性不是规划出来的，而是商铺为了生存自发调整的结果。

有人将上海田子坊类比纽约苏荷区。在我看来，这两者有相似，但本质却不同。

苏荷区是旧工厂被艺术家“占领”搞涂鸦创作，本质是艺术区。田子坊不仅有画家工作室(如陈逸飞)，还有居民住在里面开小卖部，石库门房子楼上晒被子、楼下卖咖啡。

如果说，苏荷区像专门调制的鸡尾酒，田子坊则是把油盐酱醋全倒进锅里炒出来的家常菜——中国人烧菜讲究调料融合，田子坊就是这种“混搭哲学”的实体化。而且田子坊直到今天也还有老街坊，这是苏荷区完全没有的生活气息。

着眼国内，福州的三坊七巷改造的是达官贵人旧宅，老百姓已经搬走了；烟台山改造的是外国人别墅，和田子坊的市井底色不同。放眼海外，西班牙、英国有些旧工厂改造项目，但都是工业遗产转型，不像田子坊是由弄堂里住着的人自发改造。日本倒是常见自家房子开店，但规模较小。


2025年6月14日，米奇和朋友们以全新形象惊喜现身上海石库门街区吸引路人驻足合影留念。 中新社记者 汤彦俊 摄

中新社记者：田子坊更新模式的独特之处在哪里？又是如何体现上海特色的？

夏雨：田子坊的特殊性在于它是市民的住宅区，厨房改工作室、天井变画廊，是一种“活着”的更新模式。田子坊不是政府主导“做”出来的，而是自下而上“长”出来的。

1998年，田子坊开始改造，通过租赁、转让、置换等方式，逐步把旧厂房、旧民宅改建成画家工作室、设计室、摄影室、陶艺馆、时装展示厅等，吸引了来自国内外的一大批从事创意设计的艺术家、画家和设计室加盟。

田子坊的改造核心是“三个不变”：产权关系不变，避免复杂的交易纠纷；用地性质不变，还是居住用地；建筑结构不变，防止乱搭乱改。但功能可以变，灶台变工作台、卧室变展厅。比如轻工机械厂那三栋老厂房，既没有拆除也没改变外立面，里面变成设计公司聚集地。这种模式成本低、争议小，比大拆大建更可持续。

在田子坊的更新过程中，居民和商户采取共享、协商的多方参与机制模式，体现了上海的“市民文化”。田子坊初期主要靠街道和居民协商解决商户准入问题。当时明确三条红线：黄赌毒绝对禁止，餐饮油烟大的不行，噪音扰民的也不行。居民自发开会，商量哪类店铺饱和了就不让新增。比如雪花膏店最多三家，超过就要投票淘汰。准入门槛、商会协调这些机制都是老百姓和市场自己摸索出来的，政府只帮忙通了下水道、换了老化电线。

在田子坊生长的过程中，不断有商户退出，也有新商户加入。这种“流动性”也体现了上海这座城市的“大众文化”审美和“商业文化”精神，商户既要做到雅俗共赏，又要能经得起市场考验。

城市更新不是千篇一律的“美术作业”，而是不断解决问题的过程。田子坊二十余年的“生长”，靠的不是完美，而是包容“混杂”而又有序的勇气。(完)

受访者简介：


夏雨。受访者供图

夏雨，上海产业转型发展研究院首席研究员，市政府决策咨询顾问，历任上海市政府办公厅综合处副处长，上海市经委副巡视员兼综合规划室主任，上海市宝山区委常委、区政府党组副书记、副区长等职。夏雨长期从事城市更新和产业转型工作，直接推动了一批知名转型更新项目建设，形成产业焕新与城市更新的联动。曾先后主持和参与上海市一百多项咨询课题、产业规划和转型方案的编制，并撰写出版有《产业转型与城市更新——实践三十八法》《重塑——上海产业转型与城市更新案例》等著作。

【编辑:李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