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间赛跑，为记忆存根（侨界关注）

高士雄在藏品库房进行信息采集。

李柏达使用老式熨斗修复银信。

蒋钦全（左二）在福建泉州古城建筑修复现场。

邓敏乔（右）在村民家中核查文物信息。

高士雄与张岩记录库房文物巡检情况的日志。

涉侨文物保护是研究华侨华人历史的一项重要工作。
在涉侨文物保护的一线，时间以另一种方式流逝：文物征集整理、史实研究梳理、文物病害评估、文物修复保存……一批在侨史文物保护一线的工作人员以匠人精神，修复“漂洋过海”的记忆，侨批银信、衣物皮箱、涉侨建筑等各类承载着侨胞家国情怀与身份认同的物证，在他们手下重获新生。本报记者近日采访了各地侨乡的侨史“时光修复师”，记录下他们用双手与匠心守护文化根脉的日常。
指尖上的“笨办法”，毫厘之间的“真功夫”
泛黄、单薄，像一地褪色的枯叶……广东省台山市银信文化研究会会长李柏达的工作台上，总堆着这样的银信碎纸片。
台山华侨文化源远流长。自19世纪中叶起，大量台山人出国谋生，一封封越洋而来的银信，成为海外游子与家乡的情感纽带，见证了台山籍华侨的创业史、血泪史，也是中国华侨史的一个缩影，是珍贵的历史资料。
“银信材质不易保存，加之南方气候潮湿，许多银信都是从夹墙、旧箱底抢救出来的，大多受潮严重，纸张黏连，字迹漫漶。”李柏达说，他的工作没有图纸，一个不带蒸汽的老式熨斗是他最趁手的工具。
李柏达修复一封银信大致要经过这样的过程：
首先要把黏连的信纸展开，这一步只能凭耐心和手感，过程不能急，急了会伤纸；展开后要先清理浮尘，而后把熨斗加热到45摄氏度左右，轻轻熨平；接着，把零散的碎片按纸张的质地、颜色、文字笔画分类；最耗时的是拼接，有些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上面可能只留着半个模糊的笔画，只能一片一片地推测，一片碎片可能在这个位置看起来合理，但和下一片就对不上，于是所有推测推倒重来；拼接好后，以微量专用黏合剂固定，轻轻刮压，让接缝弥合。拼好一页信纸，有时需要好几天。
“这是一个试错的过程，只能用‘笨办法’，也没有任何捷径。”李柏达说。今年61岁的他，在近25年来，一个人用自己的“笨办法”修复了上千封银信。
保存银信这类较为脆弱的文物，适宜的温度、湿度尤为重要。与李柏达对抗暖湿气候对文物的影响不同，在四千公里外的黑龙江，黑河旅俄华侨博物馆的高士雄和张岩需要处理的是严寒与干燥。
最近的黑河，室外是零下25摄氏度的冰封世界，旅俄华侨博物馆的藏品库房内温度控制在20摄氏度。巨大的温差和冬季室内供暖造成的干燥，是纸质和皮革文物的“隐形杀手”，这就需要恒温恒湿系统不间断工作，并根据环境适时调整。
2023年冬天的一次例行巡检中，高士雄和张岩在一个恒湿柜里，发现几件皮革制文物出现了几点不易察觉的霉斑。
“皮革在干燥环境下极易脆化开裂，因此恒湿柜需要保证足够的湿度，而密闭状态下湿度过大会滋生霉菌。霉菌一旦扩散，不仅污染文物，还会腐蚀材料本身。如果有霉菌，我们不能贸然使用化学药剂。”高士雄说。“我们采用了最传统也最需耐心的物理方法——用软毛刷蘸取少量纯水，轻柔地滚动擦拭霉斑区域，而后立刻吸走水分。动作要快，要轻，就像给文物做‘面部清洁’。”张岩说。
“对于文物的保护修复工作，需要防患于未然。”高士雄说，由于目前对文物的病变判断主要依靠肉眼和经验，非常考验“眼力”。他与张岩每天都要对馆内文物进行巡检并详细记录，过去十年如一日的工作日志里，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个库房的温湿度数据、文物巡检状况。
保护涉侨文物，守护历史与情感纽带
2022年，国家级非遗“闽南传统民居营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蒋钦全接到修缮泉州杨阿苗故居的任务。这座由菲律宾华侨建于清光绪至宣统年间的宅第，是闽南红砖民居的经典。
历经百年风雨侵蚀，故居的红地砖磨损严重、木构件和瓦件部分碎裂……面对复杂的建筑情况，蒋钦全深刻践行了“修旧如旧”的原则。时年64岁的他每天在工地爬上爬下，对修复的每一个细节严格把关：揭瓦修缮屋面、修补残损构件、纠正院墙等，以保存较好的建筑构件为蓝本进行精准复制，让新旧部分协调自然。
“古建筑就是我们的根脉，一砖一瓦都承载着乡愁，能凝聚海外华侨华人及游子的乡愁记忆，能作出一点贡献我很高兴。”蒋钦全说。不少到世界各地经商打工的闽南游子，会在旅居之地建造闽南的传统宫庙建筑。在海外华人建筑的修缮工作中，蒋钦全面对的挑战超越了技术本身，他常遭遇原始资料缺失、当地建筑规范限制以及材料颜色质地不符等诸多难题。蒋钦全不惜成本从国内运输材料，实地测绘、走访老华侨还原每一处细节。近年来，蒋钦全主持修复了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等多地的华人庙宇与文化建筑。“这些工程不仅是技术修复，也是修复海外侨胞的精神寄托，将家国相守的情怀带给世界各地的华侨华人。”他说。
修复整理侨批的同时，李柏达投入了大量心血研究其中的历史与学术价值。“银信的寄收时间、邮戳、邮票、邮路等，往往包含了大量历史、文化、社会、金融等信息。”李柏达说。他的这一观点在确认著名华侨丁龙（Dean Lung）身份时起到了关键作用。
1901年，作为时任哥伦比亚大学校董、美国奥克兰原市长卡朋蒂埃仆人的华侨丁龙，把辛苦攒下的1.2万美元捐给哥伦比亚大学，支持该校开设汉学研究，推动该校成为全美最早开启汉学研究的高校。但丁龙的身份始终困扰着许多中美学者。通过对一批珍贵侨批的系统修复与严谨考证，李柏达依据一个旧信封上的邮戳、邮路及笔迹信息，结合地方族谱与实地走访，最终确认了丁龙的真实姓名与籍贯，帮助厘清了丁龙的身份之谜，使其从一个模糊的符号还原为有根可循的历史人物。
“侨批包含的信息量很大。革命年代支持革命，建设年代支持修路架桥……在整理的过程中我常看到不同时期的侨胞对家国的关切与期盼。”李柏达说，修复后的书信，成为了解华侨眼中近现代中国变迁的一个微观剖面。
侨乡广西壮族自治区玉林市容县的邓敏乔与李柏达有类似的感受。长期从事侨史文物的征集、保管与研究工作的她，花大量时间奔走在各个村落。
“涉侨文物的特点是分散，这些具有史料价值的物品市场价值有限，在民间极其容易被丢弃。”邓敏乔说，她曾在走访调研中“抢救”回3张抗战时期的同一华侨的捐款凭证。“这类文物是华侨爱国爱家的历史凭证，分量沉重。其核心价值不在物质，而在其承载的历史记忆与人文情感。”从民间收集到这些“信物”后，邓敏乔总在第一时间进行整理、分类、编号、建立藏品档案，这一过程中需要查阅大量史料和实地走访核查，录入工作短则一周，复杂的需要一两个月连续工作。“我希望建立起从征集、保管到研究的系统性流程，避免更多故事随着物件老化而彻底湮没。”邓敏乔说。
技术赋能，为文化传承注入新力量
最近，高士雄和张岩的文物巡检工作有了新帮手。通过智能恒温恒湿系统和物联网，他们在手机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数值变化并进行初步判断。
“如果有轻微波动，我们现在可以第一时间远程处理，不用像以前那样必须赶到现场才能发现问题。”高士雄说，他和张岩的手机上都安装了远程应用，能够实时接收全馆监测点的数据。日常巡检时，他们手中依然会拿着纸质工作日志，但手机上的实时数据已成为他们做出判断的重要参考。“我们正在着手推进文物数字化工作，计划对馆藏珍贵文物进行三维扫描。”高士雄说，文物也有生命时限，这是“与时间赛跑的工作”。他们正抓紧时间对现存文物进行修复和数字化。
广西首个自治区级华侨博物馆落户容县，让邓敏乔备感振奋，这意味着她收集整理的文物将有更加专业的保管和研究空间。“近几年还不断有年轻人通过公开招聘加入涉侨文物征集保护团队。年轻人带来了新的视角和工作方法，有年轻人投身这个领域，让我们对做好侨史文物保护工作有了更强的信心。”邓敏乔说，年轻人更擅长利用数字工具进行档案管理和信息检索，让工作效率得以提高。
在台山，李柏达斥资修复的三益碉楼已成为重要的银信文化展示窗口，海内外高校和研究机构的学者来到这里，研究银信文化。2015年，李柏达出版银信专著《古巴华侨银信——李云宏宗族家书》，以家族三代86封古巴华侨家书为基础，讲述了一个古巴华侨家族的百年奋斗史；2017年，他编著的《世界记忆遗产：台山银信档案及研究》出版，书中包含了大量银信档案、银信邮史研究论文、台山银信故事等，展现丰富多彩的银信文化。
2024年退休后，李柏达依然身兼多个侨界职务。他希望继续通过策划举办五邑银信的相关展览，向社会各界传播银信文化。“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能建立更专业的保护机制。”李柏达说，“建议设立专项保护基金，推动高校文物修复专业与民间实践结合，吸引专业人才加入。”
在文物保护修复这类传统技艺的学习中，中国传统“师徒文化”是技艺传承的重要纽带，但也导致了部分技艺“传内不传外”，辐射范围有限。蒋钦全打破了这个规矩。他在泉州市惠安县建立了传习所，还整理编写出版了《闽南传统建筑营造技艺》一书，对外招徒弟、开培训班，并带领学员参与实际项目，强调技艺要“守正”、与文物“共情”。如今，蒋钦全的传习所里，培训工作正在系统化开展。
“我们现在不仅教技艺，更教文化内涵，在更多年轻人心里种下一颗种子。”蒋钦全说，“希望未来能有更多力量支持涉侨文物保护工作，推动侨乡文化保护传承。”（本报记者 王慧琼）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人民日报海外版》（2025年12月12日 第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