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命法官》欧冠英：从香港走向广阔世界，电视人的主动转型

在10多年前的将军澳广播电视城，欧冠英，这位打造了《刑事侦缉档案》《冲上云霄》《潜行狙击》等经典港剧的金牌编剧，曾经多次接受南都娱乐的专访。彼时，TVB的节目发展部掌握着港剧的方向与脉搏，欧冠英曾是这个关键岗位的掌舵者之一，几乎决定着观众能在电视屏幕上看到怎样的香港故事。
时隔十年后，我们又再度回访这位总能吸引张家辉、吴镇宇、张智霖等港片男神们成为其笔下男主角的资深香港电视人。在离开TVB近十年后，她选择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成为一名自由创业者，加盟独立制作公司，与内地主流平台合作，进军更广阔的华语剧市场。


她交出的首份成绩单《绝命法官》，自开播以来高开高走，在优酷白夜剧场热度与口碑节节攀升，并于近日迎来高燃收官。该剧不仅展现了一个法官为救儿子而走向不归路的复杂故事，以其对人性的深度刻画与电影质感引发关注与热议；更彰显着以欧冠英为代表的一批香港电视人的主动转型：他们越过香港市场的边界，在大湾区寻找更大的创作舞台，通过培育新人、与内地团队磨合、突破叙事窠臼、提升创作质感，为新港剧应对当下观众的审美变化、面向更广阔的华语市场，探索更多的新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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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心沥血的创作：打破主角“人设讨喜”的桎梏，深挖人性真实
在一部正剧中，把一个在法与情之间挣扎游走、利用自己的职权和智慧知法犯法的“反派”角色作为第一主角，的确是一个有点冒险的尝试，但欧冠英认为这也正是《绝命法官》这一故事引人入胜的地方。“我不认为一个角色的好与不好，是用‘讨不讨喜’来界定的。”在她看来，观众经常讨论主角“人设是否讨喜”，某种程度上已成为一种桎梏。“世上没有完美的人，法官也是普通人。”当亲情与正义产生致命冲突时，他的选择恰恰映照出每个人在危机将至时所面临的人性考验。


欧冠英
在离开TVB以后，欧冠英对自己的创作及作品所面向的市场范围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来到内地市场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希望做一些真正想做或者想尝试挑战的事情。”
在《绝命法官》IP改编过程中，她注入了高达三分之二的原创内容，赋予主角更丰富的肌理与弧光，增加主角周围的人物关系，拓展出不同的故事发展空间。例如她为胡杏儿饰演的唐萱一角增添了一条感情线，但这条线并非单纯谈情说爱，“每一场戏都卡在关键阶段，唐萱男朋友最要命的死法，都直接关联到故事主线”。


唐萱与石Sir的感情线，每一场戏都卡在主线关键阶段。
这种细致入微的创作方法，渗透在剧集的方方面面。这部剧集最初名为《刍狗之血》，源自《道德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哲学思考，暗喻剧中那个贪污盛行、官商勾结、普通百姓人命如草芥的黑暗时代。观众会发现，有一只贯穿全剧、冷眼旁观的狗，在屏幕中时隐时现。“人在做，狗在看”，这一双眼睛凝视着一切罪行与挣扎。“它就像观众的上帝视角。当第一桩车祸发生的时候，狗在那里；当法官秦誉举起枪的时候，它也在场。”隐喻手法让作品拥有了更深层的解读空间。欧冠英发现，网络年轻观众喜欢与编剧斗智斗力，拆解镜头、捕捉暗号与信息，从中找到观影乐趣。不过考虑到普通观众的接受度，制作方最终选择了更直白的《绝命法官》作为剧名。


剧中旧城区孩子马山宝被恶势力任意摧残，死于非命。
对于创业首作的投入程度，欧冠英用“拼上性命”来形容。“这是我们公司（阶梯理念）创业的第一部作品，我们希望它能叫好又叫座，想把它做到尽善尽美。”她希望《绝命法官》既能够带给观众追剧的爽感，又能够成为一部每一次看都能有新发现、新感悟的剧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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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张家辉的深度共创：20年的默契，“必须给他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欧冠英与张家辉的上一次合作还是20年前的TVB剧《天涯侠医》。时隔二十年再度接拍电视剧，张家辉能下这个决定，一部分来自欧冠英对他的深刻了解。“如果让他演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完美警察，他是完全没有兴趣的。每次开戏我都必须给他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让他感到新鲜和刺激。”基于这份长久合作积累的默契，欧冠英为家辉推荐了这个剖开人性灰色地带的不一样的角色。结果一如所料：“他一听完，眼睛马上就亮了，就是那种很惊喜、很兴奋的感觉。”


为了饰演这个心理复杂的角色，张家辉展现出了超高的专注度。欧冠英回忆道，在整整三个月的拍摄期里，他几乎拒绝了一切社交邀约，全心沉浸在角色中。“拍摄期间，我们住在楼上楼下，有时我会问他：‘家辉，要不要下来吃饭？’他总是说不吃。他生怕脱离角色的状态，如果出来跟大家有说有笑，再回到角色时又要重新找情绪，那样很辛苦。”


不仅演员全情投入，作为编剧的欧冠英也始终与他们站在一起。欧冠英始终驻守现场，根据演员的表演状态实时调整剧本。“开机前，我发觉家辉有一点点紧张和不安，这样演对不对？应该怎样做？如何把握角色前后变化的分寸？他会不断反复问自己。他所表现出的紧张感，是一种认真，带着一种敬畏的心态去做好每一件事，谨慎小心走好每一步。”两人之间的沟通非常紧密，他们会不断探讨如何通过增加法官与妻子之间的生活细节，让这个家庭的氛围更加真实可信，在观众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欧冠英会为家辉不断增加、补充一些细节。这种灵活而深入的创作方式，让人物在剧本与表演的碰撞中愈发丰满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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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化叙事：从年轻人身上学到的“反套路”
“现在的年轻人不爱看纠缠不清的爱情，他们要的是‘爱就爱、恨就恨’。”欧冠英从与年轻编剧、学生们的交流中汲取了不少灵感，将“反传统套路”思维注入创作。
近年，欧冠英一直在香港浸会大学从事影视创作相关的教学，《绝命法官》也是她带着三位年轻编剧一起创作的剧本。她经常与年轻人交流观剧习惯，发现年轻人对电视剧的审美趣味发生了明显变化。“尤其是关于情感方面，他们不喜欢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爱情。如果让男女主角‘让爱’，或者‘我为你牺牲’，他们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太老土了！”


反派韩烈与护士的情感戏点到即止，分手亦绝不拖泥带水。
这种观察也影响了《绝命法官》的叙事风格。欧冠英举例说，在唐萱男友死后的一段戏里，她刻意不让女主角掉一滴眼泪，强撑着处理完所有事情后，回家看到旧物、看到求婚戒指的那一刻才真正崩溃，“不是一开始就哭，要等到某个瞬间才真正痛入心扉。”很多戏对于女性情感的表达总是类似，欧冠英总是在想：能不能换一种处理方式？是不是难过就一定要哭？失恋就一定要喝醉？她在创作过程中不断地和年轻人聊天，吸收或远或近的、各不相同的人们的故事，将这些故事转化成自己笔下的情节。


欧冠英刻意不让胡杏儿轻易流泪，直至真正痛入心扉的瞬间。
在写《绝命法官》时，《奇葩说》辩手陈铭的人生故事给了她不少启发。陈铭的哥哥——一个年仅三岁的警察儿子，被犯罪分子绑架并注射药物，最终变成了智力永远停留在一岁半的小孩子，这是犯罪分子对执法者的残酷报复。剧中情节与这一惨痛现实极其相似，法官判了黑帮老大十二年，而他的妻子、儿子则不断被报复和伤害。“我没想到，一个戏剧的情节可以跟现实世界这么贴近，现实甚至比戏剧更沉重、更惨烈。对一个执法者来说，他们始终都要面对这样的风险。”


在欧冠英看来，法官秦誉的魅力在于他选择了一条充满争议却坚定不移的道路——拯救儿子，扭转命运。这恰恰呼应了当下年轻人的复杂审美。他并非无视规则，而是经过了所有的权衡，最终他选择直面代价、背负代价。这种“清醒的沉沦”，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悲剧美学，增强了法官这一人物的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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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新愿景：发掘培育更多大湾区编剧人才，拓宽原创道路
“同时熟悉香港文化与内地市场的编剧，还是太少了。”欧冠英指出目前新港剧在创作领域的瓶颈。大湾区编剧人才的培养也是欧冠英当下的重要工作。在浸会大学教书时，她很注重培养学生从生活中汲取灵感的能力，“编剧最缺的不是技巧，而是想表达的故事”。她发现，现在的年轻人“最欠缺的其实是没有想要表达的内容”。


欧冠英（中）与演员胡杏儿、张家辉。
欧冠英认为，造成这种现状的部分原因在于信息过载，年轻编剧总是缺乏思考。“我们以前接触的多媒体很少，不像现在一打开就有大量内容直接塞给你。”从前的编剧更多通过文字想象出画面，现在则是画面已经全部直接给了出来。这就造成一些年轻编剧只是不断地吸收，没有时间把这些内容转化成自己的东西。尽管如此，她仍然努力培养和扶持新人编剧，不停地鼓励学生们保持创作，去讲好自己的故事、大湾区的故事。
除了编剧人才不足，如今的创作模式也存在两难的困境。一方面，创作者渴望保护创作的独立性和自由空间，另一方面，创作者又需要让投资方心里有底。这造成了大量IP改编剧集在市场上流行。但欧冠英始终认为，如果市场上大部分作品都是改编而非原创，并不利于行业的健康发展。不仅是她或一两个编剧，全世界似乎都在寻找这条平衡创作者与投资者的万全之策。欧冠英觉得，这次与优酷合作是一次成功的尝试。平台给予他们相当大的创作空间，“他们尊重我们主创团队讲故事的意愿和创作的完整性。同时也基于大数据和过往经验，提醒我们在剧本某些位置，需要抓紧观众的注意力和话题热度。”尽管原创之路十分艰难，但慢慢走，总会辟出一条光明的路。
“好的故事从不受地域限制。”欧冠英虽然不认同用“新港剧”这样的标签来简单定义作品，但她认为，港剧需要以新角度去审视内容与市场的关系，港剧并非局限于香港这个地域，而是应该面对更广阔的世界。在她看来，港剧创作的出路不在于“新”而在于“好”，应当回归创作本质，用好的、真实感人的、触及人性深处的故事打动观众。她希望用《绝命法官》证明，一个好的故事能够跨越地域，在更广阔的华语市场找到知音。


虽然很多人不理解她为何要“自讨苦吃”，离开一个很高的行政职位、离开TVB的舒适区再次创业，挑战更具风险的内地市场，但欧冠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标：“内地市场很大，面对的困难一定会更多。但如果我能成功，那种满足感也会大得多。”倘若可以，她想在未来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更圆满的一笔——将港剧从“给香港人看的港剧”，变成“给全球观众看的港剧”，不论在哪里出品，只要你有好的故事，就有可能在全世界都受到欢迎。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蔡丽怡  实习生余励